【楼诚-文】帘卷西风
帘卷西风
——贺《伪装者》开播两周年
一九三九年，十一月。
上海依旧是个好地方，只道繁华如许。
明诚起的照常，在镜前换好衣物，拾起围巾大衣下了楼。他照常将大衣围巾先撂在一楼卧房中，等吃过早饭，连楼都懒得上的明大少爷自会换上。
这是不曾言明的规律，他早已习惯。
早餐丰盛，引得明诚胃口极好，喝尽一大碗粥后才恋恋不舍放下碗，“大姐大哥慢吃。”
“嗯……”明楼含糊不清应了一声，吃的惬意。明诚腹诽了他一句“吃货”，继而转身出了餐厅。
这是明诚难得的放肆。
明楼似是有事情跟明镜商谈，却还要避开自己，故意嘱咐自己去发车。他从不揭明楼的面子，却也懒得去，干脆躲进明楼房里。
他在明楼房中整理穿着，坐在床边上低头整着袖扣，没有听见门扇轻启的声音。不知何时，一双有力而修长的手忽然就放在了他的后颈上，前前后后翻他的衣领玩。
“大哥，别闹了。”
明楼一笑，识趣收手。明诚转过身，面前是残留了淡淡的早餐香气的西装前襟。他站起身来，递给明楼西装外套。
明楼一向被这么惯着，以致都快忘了“亲力亲为”四字的笔画。他接过西装，不曾应答什么，只是静静换着衣服，默默看着镜子。
看着镜子里，自己身后的人。明楼许久未动。
明诚倏然发觉明楼盯着镜子里的自己，觉得不自在。却又只见明楼低下头，整了整领带，继而转过身。
“走吧。”
他笑得从容，明诚无话可问，只得颔首默许。
“好。”
明楼在巴黎的时候，日子过得悠闲而惬意。他常常坐在校园绿廊下，看着午后的阳光正好。
身边坐着的，从来都只是一个人。
明诚眉眼俊俏，俊俏似明楼。说是亲兄弟，旁人也大都是信的。他最近新买了一只法压壶，拿来泡咖啡正好。桌上精致诱人的苏式小点心散着甜酥香气，明楼只是闻闻，便停不下手。
那是明诚的手艺。
明诚对美食颇有兴趣，也喜欢倒腾，这是富家子弟应有的从容。与明诚不同，明楼从前一贯信那句“君子远庖厨”，故而从不入锅碗瓢盆之地。过了这几年后，虽还是不进，却也不大信这句话了。
“壶买的好。”
明楼故意称赞壶，故意不提明诚亲手磨的咖啡，一门心思想着看明诚吃醋。明诚却不理他，自顾自倒了一杯，朝着与明楼相反的方向看过去。
远处有几个经济系的女学生冲他打招呼，他微笑致意。明诚笑起来好看，恍如春风十里，恍若微雨朦胧。
这下子，吃醋的人换成了明楼大少爷。
异国风情种种常让人心旷神怡。他们都是男人，说的鄙夷些，存点俗不可耐的心思也不算过错。可明楼从不谈美人，明诚也不谈，仿佛他们对此都无甚意趣。以至明台每每说起在学校里碰到的漂亮姑娘时，二人都只是一笑置之。
明楼爱过美人，但那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。
明诚最近在读一本古希腊的《理想国》。他是信仰马克思的人，自然应当明白柏拉图的局限性。
“这是不可能实现的社会。”明楼好心劝道。
“存在即合理。 ”
“唯心主义，不客观。”
“人们远在知道什么是辩证法以前，就已经辩证的思考了。理想国在历史唯物主义中固然不存在，但它存在于古希腊广泛而深刻的思想共鸣，那便合理。”
明诚说得很认真，嘴角却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意，让人捉摸不透。
“哦？”
“这可是你教我的。”
明楼挑了挑眉，阿诚愈发口齿伶俐，他无话反驳。只能是看着他的脸。
他只觉得年月都走得慢了些，一种难以言表的安逸萦绕身侧。他在乎明诚，在乎到有些奇怪，觉得面前的人仿佛融进了自己的眼眸之中，炽热而清晰。
明诚不用眼眸应他，手却悄然放到了桌上，明楼低头，看到那修长白皙的指节，默默将手掌覆了上去。
刹那间，灿烂而温暖。
新政府水深火热，他们日日在刀枪剑戟中游走，日子久了，竟有些“游刃有余”的意味。明诚比明楼要自在些，心情不好时，总爱找些现成的乐子解闷。
譬如梁仲春。
梁仲春也不想过明诚这一遭，明诚从始至终都只是“非银钱不谈”。他似乎只在乎黄鱼汇票，梁仲春觉的跟明诚这种人很没有“兄弟情义”可讲。可海关繁琐，要想运货挣钱，还是得靠这只貔貅。
“这次，我要四成利。”
明诚的意思太过清楚，清楚到梁仲春宁愿有什么“深意”在话中，可惜明诚就是这个意思。让梁仲春每每拱手送出金灿灿的黄鱼，固然无耻了些，可每当看见梁仲春满脸的心疼不已时，他便莫名其妙地畅快。
钱自然不会尽数落入他的囊中，革命需要本钱。
明诚从新政府办公厅门口回来，神情春风得意。明楼看见他悠然自得，就知道事情办得妥当。
“中午了，想吃什么？”明诚颇有兴致。
“汪处长中午约您出去，喝咖啡。”
明诚看上去面无表情，嘴角却藏着几许明楼能一眼就看破的幸灾乐祸。明楼扶额，他最不喜故作暧昧，更何况，午餐这样好的时光，应当另有他人陪伴。
“好吧……”
明诚看得出，明楼心中失意。
若论为难厌烦，倒也算情有可原，可这“失意”从何而来，他看不透。
自己其实也失意。一人总是无趣的，他也不认为能找到比明楼更相宜的陪伴。
只是默默要走，却又被明楼唤了回来。
“下午给你批假，你连夜去一趟苏州，把东西拿回来，交给黎叔。”
“是。”
明诚自然知道要去做什么。
火车在夜空笼罩之下撕裂崩塌。明诚立在远处，静静观赏完这场人间烟火，欣然一笑。明台长大了，这自然是他们都欣慰的事情。
他便独自一人回了家。
明诚以为家里早就安睡，打算悄悄拧门锁进去。却不想客厅的灯还亮着，走上门前的那一刻，一个人的身影随着门扇开启时的吱呀声浮现，浮现在他眼前。
是明楼。
他亲自开的门，毛衣搭在肩上，些许疲累挂在眼角。
“事成了。”他看着明楼的眼睛坦然道。
“我知道。”
明楼平静，似乎并无惊喜。
明诚明白，这是对他的信任，长久年岁以来积淀而成且不可动摇的极致信任。可这信任，是他灵魂深处最深刻的软肋。
其实明楼也睡不着。纵是在新政府已经接到了明诚的电话，不亲眼见到，总是不放心的。
明楼给他留了夜宵，明诚确是饿了，不做声响却吃得很快。明楼看着他，吊灯悬顶，稀薄无用。只觉得面前却似一轮海上明月，流光四起，澄透着他们的心志澈明。
这陪伴无言而寂寞，却是最完满。
明楼忽然想起一句话。
他前几日在看《诗经》，《关雎》情好，《蒹葭》渺渺，可终究不是他所求。看了许多日，就只记得一句话。
“王于兴师，修我戈矛，与子同仇。”
明楼忽然诵起《无衣》的这一句，不知有意无情。上午他说给梁仲春，可惜并非同路人，梁处长懂不了他的意思。
他知道，几乎是笃定，明诚会给他想要的答案。
明诚听得清楚，他轻轻放下碗筷，手安放着，将目光聚焦在明楼的眼眸上。
他比谁都更深知明楼的愿望。
“岂曰无衣，与子同袍。”
这便是明楼要的答案。那语气从容，从容而坚不可摧。明楼很高兴，他攒住明诚的手，相顾无言。两颗心却在不远的空寂处交融相通。
那是一种从内而外真实而纯粹的高兴，足以让他们忘却种种艰难，让他们坚信漫漫此途，无怨无悔。
一九四零年二月，农历除夕。
他们心情都很不错。
明诚颇有兴致，买了不少烟花，明楼只是坐在车上等。他觉得明诚像个孩子，喜欢这些热闹玩意，他也愿意陪他，陪明诚在院中看那一簇簇繁花盛放。
这是难得的安宁，好像十几年更迭变迁后难得的终点，他们终回故地，在这被称之为十里洋场的家乡。
光华转瞬。
明镜听见响动出来，见二人静静立在那里。上海难得晴夜，烟花明朗，显得云销雨霁。
他们向来信缘分，是缘分促成现如今的团圆美满，他们安逸着缘分携来的其乐融融。
明台竟也回来了，那的的确确还是个孩子，至少还是个在姐姐面前哭着闹着要红包的孩子。明镜欣喜之情溢于言表，应了个大大的红包后挽着他的手欢欣不已进了屋。明楼与明诚笑了两句，明诚难得放松，竟“指使”明楼去拎明台的行李箱，明楼哭笑不得，只得照做。
他喜欢他的无拘无束，似乎回到从前，日子自由快活，人也是最年轻的模样。
酒杯不曾空，明诚不停添酒，三杯两盏后明台便无所顾忌起来，喝酒划拳，嬉笑打闹。明楼懒得陪他疯，只是默默陪明诚喝酒。瓷器碰撞，清脆声响。
难得的岁月静好。
哪怕明台吵闹着要听戏，也算自得。明楼应了下来，应了的是一出《苏武牧羊》。
他们不是苏武，苏武名节天下昭彰。
明楼说过，“当所有人都把你当汉奸的时候，做了国贼又如何。”
可慷慨陈词容易，“贼”字不论何时，终究还是太丑。
好在他们想得开，放的下。
明楼唱着苏武，明诚拉着琴。明诚总笑着看他，弄得“苏武”很紧张，他心里其实总想着梅龙镇，也不知为什么。
他们曾在四九城看过最好的《梅龙镇》。梅先生扮李凤姐，孟先生演正德皇帝，可谓珠联璧合，相得益彰。
只是，门突然开了。
明诚鲜少发火。
他更不曾对明楼发火，可他实在是崩溃。
那是他心头上最深的刺，让他痛了许多年。
这是多年后的第一次，他竟有些怀疑自己在明楼心中的分量，只觉多年情谊如水中月，不经波澜。
他知道，只是不想面对。更不想承认，这是一种锥心刺骨的畏惧。
明楼是他唯一的慰藉，他暗夜独行多年，只因知道前路上有盏灯，持灯的人永远立在那里等着他，等着他亲眼去看清那掌灯人的面容。
栉风沐雨无谓，他惧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暗夜，他多怕丢了回家的路。
可那掌灯人，比明诚更心疼他自己。
明楼亲耳听见明诚那句，“在这个家里，我不过是个仆人”的妄言，刹那间急了性子，不假思索地训斥反驳。十七年，整整十七年过去，明诚早已化进明家的骨血里，化进他明楼的赤诚之心中。
纵是知道他在气头上，也绝不许他妄自菲薄。
明诚失意，道了晚安出去，留明楼在原地辗转无措。他慌张而愧疚，十七年前那句惊天动地的誓言在耳畔回荡。
“你要折辱一个孩子，你要虐杀一个人，我就偏要他成才，成为一个健康人，一个正常人，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，不辜负你抱养这个孩子的初衷！”
那年明诚十岁，彼时还是阿诚。
明诚也记不清楚是几岁，他在睡梦中痛彻心扉，一梦醒来，便是地狱轮回。
鞭挞如雨，凌虐如流。
施暴的恶魔是他养母，他曾经认认真真将她当做母亲。或许她也曾认认真真把他当做儿子。
不过五岁的孩子，在晨光熹微时分，看不清天边朦胧，却已经拖起斧头朝着比他高的木柴砍去。那稚嫩脸庞被炭烟埋没，暗无天日，绝望无期。
他想过死，当帚条竹棍在皮肉上挞出抹不去消不尽的伤痕的时候。可他尚未见过人间百态，他还是更渴望活着。
活着是件难事。弄堂里少有明朗日光，他不常抬头看，面前只有脏污不堪的砖墙。
是明楼救了他。
他对明楼究竟是敬爱双全，还是藏了什么他自己都说不清的情愫，明诚不知。他在厨房遇到他养母，正是她的突如其来，让明诚猝不及防，怒火中烧。
往事翩跹，历历在目，他看了许久那碗放在厨房案台上的阳春面，忽然想起他曾经的温饱不安。二十年前，他坐在冰冷门槛上，半凉的面条只是吃了半碗，就被养母拎住衣领，拽进屋里。
那只盛面的陶碗落在地上，粉身碎骨，洒了一地汤水。
他觉得五脏六腑都痛起来，那时被抽破皮肉后淌出的殷红血液，砖墙污黑破旧，画面种种在这八尺男儿的眼前交错定格，快要刺碎他的心脏。
他几近是逃出厨房。穿过没开灯的客厅，他看不清路，忽一下就撞上台阶，膝盖磕在角棱上。
“嘶……”
他忍不住呼痛。
明楼听见声响从房里冲出来，扶起明诚。明诚心里很难过，明楼不知该说些什么，就只是陪他静静坐在台阶上，明楼也很难过。
“为什么要让她回来。”
明诚突然问。
明楼缄默，悄悄瞥了眼二楼栏杆，果不其然地瞅见正躲在暗处的明台。他狠狠剜了一眼，明台只得溜回房中。
明诚靠在明楼肩上，他并没有等明楼的回答，只觉得累。明楼也不抗拒，甚至把手环在他肩上，给他应尽的温暖。
明楼想道歉，觉得那三个字太单薄；又想解释，却觉得自己实在理亏。
两行珠泪，忽落在他肩上。
“阿诚？”
“为什么要让她回来……”
“阿诚……”
“为什么……”
他抱着明楼的肩啜泣呜咽，种种委屈皆放任在明楼怀中。明楼将双手放在他的后背上，他深深埋进明楼的肩窝中，明楼也愈发抱的紧。
“对不起……对不起……”
固然单薄，他还是一遍遍道出口，一遍遍抚着明诚的后背，一遍遍哄他。
他一向浑然不惧，却称不上英雄，英雄无软肋，英雄果毅刚决。他却会踌躇，会妥协，会轻言放弃。
明诚何等坚韧，彼时却哭得嚎啕，明楼给他所能给予的全部温暖，紧紧抱着，紧紧抱着。
不觉间，明楼潸然泪下。
那是他最深的怯懦。
明诚留下了桂姨。
他本心向善，不会眼睁睁看着所谓的母亲流落街头，即使饱受摧残。
明楼愧疚满怀，只是静静在门外等着，他知道他会出来。
“为难你了。”
明诚没有回答。明楼觉得嗓子哽咽，突然一把将他揽入怀中，轻轻蹭过他的脸侧。
明楼突然就红了眼眶，好像委屈的是他一般。
明诚愕然片刻，继而伸出手，一点点移到明楼腰上，渐渐抱紧他。
肩上有他最熟悉的气息，好像夜来香，是他永远不必深究的依靠。
明楼知道，明诚是在告诉他:他不怪他。只是伸手抚住明诚的头发，五指埋没在丝缕柔滑中。
更何况，他又怎会怪明楼。
正值年节，筵席客套不断。明堂摆席宴请，一家人热闹非常，饮酒尽兴，明楼喝了不少，明诚也陪他喝了不少。
二人都是能喝酒的人，更何况，明诚心里并不痛快。
明诚会醉，但不放肆，颇有些元亮风骨，他甚至还能把车稳稳当当开回明公馆。明楼没等他下来开车门，反倒是自己先出去，绕到明诚的车门前将他拉出来。
“有事情跟你说。”
明楼离得很近，就快要靠在他身上。
“我上楼换件衣服。”
“好。”
明楼便放他回了房，自己回到卧室。换下的衣物扔得随意。明大少爷从不收拾屋子，自有人会给他收拾。
明诚下来，他从不敲门，拧开就进。明楼却躲在浴室里，明诚无奈，只好等。
他径自仰躺在沙发上，酒意尚未消散，睡过去是很容易的事情。午后惬意，他安于好梦，梦里寻着春日好辰光。
明堂随口扯了句明楼的婚事，明楼不答不允，显得冷淡而扫兴，差点惹得明镜不快。
筵席尴尬，但这竟是他想要的答案。
继而，明楼突然就瞥向自己，举杯相邀，自己便只能陪笑共饮。他心里慌张，明楼自那时后便一直盯着自己不放。
那是旁人觉不出的炽热目光。
他慌张，却是欣喜而慌张。
不自觉，明楼已然出来，他看见明诚睡着，竟轻轻坐在了茶几上端详。
面前人脸颊红晕，睡得安稳。明楼给他解了腕上手表，拿了绒毯来盖上。明诚微微睁眼，看了眼面前的明楼，只是一笑。
这一笑，似是园中红梅般温宜而俊俏。
明楼喝了不少。
他的手掌不自觉放在明诚脸上，明诚不躲，任明楼抚着。那只手渐渐得寸进尺，抚过眼眸，轻轻玩弄着鸦色长睫，明诚痒得睁开眼，伸手打他，打他也没用。
抚过鼻梁，手掌挨在温热唇上，明诚定定看着明楼，那始作俑者笑得不怀好意。
明诚突然很想试试。
他很想知道，究竟是襄王有梦，还是情衷互藏。
他轻轻吻了一下明楼的手掌。
那一吻极尽温柔，只是微微一点温润沾上去，像是融了一瓣雪花，轻巧入骨。
“阿诚……”
明楼觉得自己“鬼迷心窍”，他欲火难消，只觉得阿诚好看异常。俯过身，明诚近在咫尺，他却不敢动了。
他心下了然，只觉得自己筹谋了许多年的梦，好像终于成了真。
他甚至有些不敢轻信。
明诚大抵是等了许久，等到他觉得几个春夏都过去，可明楼还是不远不近。明诚越等越急躁，无奈之下，只能伸出手去，悄无声息绕在明楼脖颈上。
“大哥……”
“叫哥哥。”
明楼真的醉了。
“别闹了……”
“叫哥哥。”
他愣了片刻，看着明楼的眉眼，渐渐被蛊惑了心神。
“哥哥……”
明诚觉得双颊滚烫，他许久没这样叫过明楼，大概是许多年前的事情。十七年前，自己还曾唤明楼哥哥，彼时还只是孩子。
这是多少年来相识相知的默契，他对明楼可谓无所不知，这是明楼最真诚的温柔。温柔乡让他陷进去，明诚觉得自己在做梦，梦中云雨，不必深究。
掩饰了多年的种种，终可以明目张胆地宣之于口。
明楼终是听到了他最想听见的情话，柔弱情深，“再叫一次，阿诚？”
明诚不理他，明楼一向喜欢欺负他，他才不会被白白占便宜。
明楼当然不会等，他彻底压在明诚身上，唇齿掠过耳畔，他轻轻呼气，惹得明诚一颤。明诚整个人都紧张起来，他四肢紧绷，双颊愈发红胀，另一只手已然按在明楼背上。
明楼蓄谋已久的双唇终是挨了上去，轻轻品尝着明诚的唇齿。口中酒香未散，染了淡淡的玫瑰香。
窗外阳光如许，西风卷帘，良辰美景奈何天。
他救他与濒死之际，夜无边际，轿车在法租界飞驰。
“别睡，千万别睡！”
“不睡……不……不睡……”
明诚躺在后座上，裹着明楼的大衣，冷汗从发梢落下，落在脸侧，他瑟瑟发抖。
明楼慌乱，他鲜少如此崩溃，只觉得天在头顶，马上就要塌下来。
“到家了，到家了。”
明诚蜷在原处，被明楼谨慎不已抱下车，却还是扯到伤口。重刑覆身，在刑架上撑明诚熬下去的，不过是不知尽头的等待。
他从未动摇过，意志坚韧如铁，他知道，他能等来。
明楼也从不曾辜负他的等待。
彼时明镜已去，偌大明公馆只剩他二人。明楼将他抱进卧室，生怕摔了他，生怕弄疼了他。精力消逝，明诚只觉得面前的一切恍惚不定，像是幻影，转瞬即逝的幻影。
他就要梦见无底深渊。
明楼手足无措，翻箱倒柜找出药箱纱布来，轻轻将大衣揭去。衬衫剪掉后，血肉交缠凝结的道道伤口直愣愣扎进明楼眼中。
他宁可是他自己，是他自己承受万般痛楚，而不是让他替自己挨下这一切折磨。
他欠他太多。
明楼很慌，拿着纱布的手在抖。明诚已是奄奄一息，血丝弥漫的双眼拼尽全力聚焦在明楼身上，他看见明楼猩红眼眶，他看见明楼止不住的战栗。
他缓缓抬起那只血肉模糊的手。何其艰难痛楚，唯有他自知
那只手，落在明楼腕上。
染了一片殷红。
那沙哑的咽喉颤颤巍巍的抖动，终是艰难喊出了两个字:
“别……慌……”
明楼僵在那，刹那间，泪水似洪流般涌入眼眶，模糊了他的双眼。
此去经年，生离已成常事，也不是头一回生遭死别。
可他还是一次次为他动荡心魄，他绝不许他先与自己道永诀，他绝不许他先一步失了心跳。
生死与共，大抵就是这个意思。
明诚是他的血肉，明楼将他养在心里，生根发芽。他长成了藤蔓紧紧缠在明楼心上，融进明楼活生生的灵魂中，剖不出，割不断。
那血丝弥漫的眼里，装着一个人的所有。
情思爱欲，骨肉相融，生死莫逆，痴缠不忘。
明诚养了许久许久，他终于可以让明楼带他去看日光。日光洋洋洒在海上，在波澜里化作一片金光。
明楼拉着他的手，缓缓念着一本拉维尼的《古今诗集》，明诚从前除了唯物主义哲学，最爱象征主义。
法语在明楼口中显得情深细腻。明诚不语，只是看着远方，看着日出的方向。
这是难得的宁静，他们沉醉在宁静里，好像能梦见远方的徜徉。
“起风了，回去吧。”
明诚不语，他看着远处看得出神，忽启唇浅浅念了一句。
“小楼昨夜又东风……”
明楼不知道为什么，明诚会突然想起这一首。他在脑海中不自觉对出下句“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”，可明诚应当并非此意，他从不曾动摇过对胜利的信念，也更不是无病呻吟之人。
他思虑片刻，计上心头。清清嗓子故作不屑道，
“明明应该是，‘莫道不消魂，帘卷西风，人比黄花瘦。’”
如今的明诚，当真瘦比黄花。
明诚难得抬头一笑，
“你什么时候改看易安词了？”
明楼轻轻蹲下，微微仰头，看着明诚难得的笑意。
他仰望着明诚的侧脸，第一次，他看见明诚鬓边时隐时现的白发。
心安归何处，黄粱一枕犹。
他凑近明诚的耳畔，吹起春风缕缕，撩拨心弦。
“因为……易安词作，为明诚。”
蓦然一梦十年守，太平声声旧。 疾过惊寒鸟，容华逝尽，夜来风雨绸。
东篱把酒黄昏后，有暗香盈袖。莫道不消魂，帘卷西风，人比黄花瘦。
——部分片段仿写恋爱脑与乌托邦的《江河万里》。
原作:久卿lc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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